容舒给沈氏擦好身,  换了套干净的衣裳,刚要继续看账册,便听周嬷嬷进来道:“姑娘,  侯爷来了。”

    容舒脸色淡淡,  忖了忖放下手里的账册,  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阿娘病倒后,父亲每日都要来清蘅院看阿娘,来了也不做甚,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看阿娘。

    直到容舒催他走,方浑浑噩噩地离开。

    如今阿娘的身子一日日见好,  周嬷嬷倒是收起了最初的冷脸子,又堆起了笑来。在周嬷嬷看来,  只要阿娘一日是侯夫人,  便一日不能同容珣撕破脸。

    可容舒实在是给不出笑脸,出了内室,朝容珣屈了下膝,  便道:“父亲,  女儿有些事要同父亲商量。过两日便是寒衣节了,从前的寒衣节都是阿娘来主持,如今阿娘这状况,自是不能再操劳这事了。是以,今岁的寒衣节我们清蘅院可是管不来。”

    大胤素来看重寒衣节,  寒衣节一到,上至天子,下至百姓,  都要开坛祭祀祖先。

    寻常百姓过寒衣节,  多是裁五色纸造寒衣烧给先人。但大家族尤其是勋贵世家过寒衣节可不能如此寒碜,  除了烧寒衣,还要请人哭灵,摆戏台办宴席,弄得越热闹越有排面越好。

    承安侯府过往几年的寒衣节都是阿娘这宗妇操持的,里头的花销自也是清蘅院一手包办。

    可今岁的寒衣节,她们清蘅院是一个铜板都不会出。

    容珣有些意外,他这大女儿这些天几乎不同他说半句话,没曾想今个竟会主动同他商量事。

    他等闲不爱管庶务,哪儿知晓办一个年节要耗费多少财力心力,闻言便颔首道:“自该如此,寒衣节有你祖母与裴姨娘操劳,你不必挂心。”

    容舒这才扬起点笑意,道:“孙医正道阿娘如今须得平心静气,不能大气大怒,也不能过于劳累,日后侯府的事阿娘大抵都没甚心力管。对了父亲,女儿听周嬷嬷说阿娘的焦尾琴在您书房,女儿从前在扬州府同静慈师太学过一曲清心咒,正适合拿来弹给阿娘听,父亲若是方便,可否将那琴送来清蘅院?”

    容舒说的那琴,容珣记得,是前朝制琴大师乌大师所做的,十分稀罕。成婚头一年,沈氏知他爱抚琴,便将那琴放到书房去了。

    只后来这琴他送与了阿韵,眼下就在秋韵堂里。

    容珣忖了片刻便道:“那琴如今就在秋韵堂,我明儿给你送过来。”

    说罢便要掀帘进内室,容舒忙又唤住他:“父亲,还有一事。”

    容珣急着入内看沈氏,面上多了丝不耐,忙道:“还有何事,快说。”

    “阿娘嫁入侯府这二十年,为了维持侯府的体面,嫁妆已是所剩无几了。眼下阿娘调养身子,少不得要耗费打量珍贵药材,只阿娘如今私库空空,这事还得父亲来想个法子,女儿委实是没得辙。”

    这事倒是不难办。

    容珣知晓荷安堂那里倒是有不少好药材,容老夫人自打摔断腿后,每年都要耗费不少银子囤些珍稀药物。

    “你把要用的药材写一份给我,我过两日备好了差人送过来。”顿了顿,又道:“可还有旁的事?”

    容舒笑道:“倒是没甚事了,就是有个疑问,还望父亲解惑。二妹妹再过几个月便要出嫁,阿娘既是嫡母,又给二妹妹添了一笔嫁妆,我就想问问父亲,二妹妹出嫁那日可是从我们清蘅院出嫁?”

    容珣怔了怔,这事他倒是未曾想过。

    先前珍娘对涴儿从哪儿出嫁丝毫不在意,涴儿前几日还问着能不能从秋韵堂出嫁的,他还未应,如今听容舒这么一说,忽又觉得从秋韵堂出嫁十分不妥。

    珍娘既是他发妻,涴儿要出嫁,自也该从清蘅院出嫁。

    “自当如此,你娘是涴儿嫡母,涴儿当然是从清蘅院出嫁。”

    前世容涴可不是从清蘅院出嫁的,阿娘不爱抢人儿女,又因着敬佩裴尚书的为人,十分体谅裴姨娘的难处,容涴出嫁时磕头敬茶的对象是裴姨娘。

    容舒才不干呢,阿娘给了容涴一笔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嫁到蒋家去,容涴凭什么不磕头不敬茶?

    得到了她想要的答复,容舒也不多说,福了一礼便出了屋子。

    盈月、盈雀跟在她身后。

    盈雀十分不忿道:“姑娘,主持寒衣节可是宗妇的权利,怎可让给秋韵堂?”

    盈月扯了扯盈雀的袖摆,“小些声,你以为操办个大年节那般容易?这种事吃力不讨好还费银子,要个宗妇的名头有甚用!姑娘就是要让秋韵堂那位自个儿找银子去,她若没得银子,定会去荷安堂找老夫人要。老夫人不是怜爱裴姨娘吗?就让她用银子怜爱去罢!”

    操办寒衣节的事,容珣回了秋韵堂便同裴韵提了。

    裴韵颔首应下,道:“三郎,夫人如今……如何了?”

    沈氏病危,她知晓清蘅院那头定然不喜看到秋韵堂的人,便也没派人去,也就每日容珣回来时方问上一嘴。

    容珣还是同先前几日一般,只道了声:“她不会有事。”

    裴韵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沈氏出事那日,容珣失魂落魄地回来秋韵堂,她问他夫人如何了,他只愣怔怔地坐在那,反复说着:“她不会有事,沈一珍怎可能会有事。”

    裴韵头一回在他脸上瞧见那样的神色。

    澄澈的茶汤慢慢溢出茶盏,裴韵骤然回神,忙放下茶壶,拿过布帛擦拭。

    容珣按住她的手,道:“不必忙这些了,你且去歇着吧,我去趟荷安堂。对了,那张焦尾琴,我明儿会差人送去清蘅院。昭昭想给她娘弹清心咒尽尽孝心,那焦尾琴的音色最是适宜。等过段时日,我再给你送旁的琴来。”

    裴韵爱抚琴,这么多年来都是用的那张焦尾琴。

    这琴器就同爱宠一样,用久了都是会有感情的,容珣也知她爱这琴,她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将这琴送走。

    只此时此刻,她却不能说不。

    因为那张琴从来都不是她的。

    裴韵缓缓垂下眼睫,连案上的茶汤何时变凉都不知。

    两日后便是寒衣节,容舒一早起来拿五色纸扎纸衣。

    荷安堂那头天不亮就开始“铿铿锵锵”地吵,盈雀去瞅了眼,说是外头请来哭灵的人来了。

    那头祭的自然是容家的先祖,容舒不想去,把清蘅院的院门一阖,兀自在这里给外祖父扎纸衣。

    容舒不曾见过外祖父,她出生时,外祖父便已经去了。

    但她的名字是外祖父给她起的,说舍予舍予,既要知道付出给予,也要懂得放弃舍下,如此这般,方能过舒心的日子。

    容舒有时在想,这些话外祖父兴许是说与阿娘听的。

    扎好纸衣,都快要过晌午了。

    盈雀回了趟家,从后罩房回来时,一脸惊色道:“姑娘,东华门那头出大事了!”

    ……

    东华门北大街。

    数千匹铁骑疾驰而来,铁甲森森,马蹄震天。

    领头之人头戴凤翅盔,腰系长钺,至东厂大门便勒马收鞭,爆喝一声,道:“吾乃金吾卫统领谢虎申,今奉皇上之命,特前来平乱!”

    数千名身着盔甲的金吾卫一至,被怒火冲昏了头的百姓们登时一惊,听罢谢遇的话,骤然清醒过来,立马扔掉手上的破铜烂铁,呼啦啦跪了一地。

    上万名百姓一跪,长阶下那二十来具不堪入目的尸体暴露在众人眼中。

    饶是见惯了死尸的谢遇在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时也不由得心头一跳。

    皇上派他出来时,明令不得再惹起民怒。

    可见着这堪称惨烈的一幕,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百姓。

    若只有三五名百姓,那好说,直接抓人投进大牢便可。可他面对的是上万名愤怒的百姓,总不能把上万名百姓都收押入牢吧。

    谢虎申十分头大,身上威风凛凛的铠甲都似乎不威风了。

    眼角瞥见一道青色身影,倏地急智一生,中气十足道:“顾大人可否同本将说说适才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顾长晋从一旁的古槐树行出,见礼作揖,道:“刑部一刻钟前接到消息,称万民百姓前来东华门请愿,严惩逼死钟雪雁的东厂番役。下官遂奉大司寇之命前来视察,彼时掌刑千户胡威丝毫不听百姓陈词,便对请愿的百姓拔刀相向。百姓们为求自保,不得已对胡千户动了手。”

    钟雪雁的父亲原是个教书先生,因醉酒后妄论了几句时政,被东厂的人捉走。钟雪雁为父伸冤,只可惜案子还未重审,父亲遭不住酷刑死在了狱中。

    钟雪雁闻得噩耗,当夜便将自己吊死在闹市,留下血书一封,怒道天道不公,任奸佞横行。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一整个上京的百姓都知晓了,百姓们心有戚戚焉,生怕下一个说错话丢性命的人会是自个儿。

    之后也不知是谁鼓动的,上万名百姓忽然轰轰烈烈地在东厂闹起来。

    谢虎申来之前自也听说了钟雪雁的事,此时听罢顾长晋的话,黝黑的脸不由得一抽。

    好家伙,这些文官真个就一张利嘴畅行天下。

    请愿?自保?

    什么时候百姓上门请愿要抄上家伙的,瞧瞧,连洗衣裳用的棒槌都带来了,别以为藏在身后他就瞧不见了。

    还有上万名百姓用拳头将二十多名番子生生打死,竟是“为求自保”而“逼不得已”?

    谢虎申简直是甘拜下风。

    只眼下顾长晋都为他铺好了路,他自是要顺着走下去,颔首肃穆道:“既如此,等顺天府的人来了,便让朱大人将涉事百姓带回去问个话罢。旁的人……且自行离去,莫再添乱。皇上心系天下苍生,千叮万嘱命本将莫要误伤了咱大胤的百姓。眼下你们的请愿本将已知晓,自会向皇上禀告。”

    百姓们先前见数千名铁骑浩浩荡荡而来,还道今日便是能免了牢狱之灾,一顿皮肉之苦也是少不了的。

    谁知顾大人不过寥寥几语,便令得这黑面统领轻拿轻放地放过他们。

    百姓们忙磕头,齐声道:“草民多谢大人。”

    细瞧,泰半百姓磕头的方向都是对着顾长晋。

    谢虎申唇角微抽,在一名百姓从他身边过的时候,终于是忍不住,指了指他悄悄往衣裳里藏的菜刀,语重心长道:

    “圣上仁慈,常言若民有冤、民有怨,朝中百官不得视若无睹,亦不能充耳不闻。你们要请愿,可是可,但下趟可莫要再抄着家伙来。”

    抄着家伙来请愿,同造反有甚区别?

    圣上再是仁慈,也决计不会允许他们再胡来第二次。

    百姓们喏喏应是。

    人潮如水般退去,不多时,又有数百名衙役匆匆赶来,为首之人一身绯色官袍,上缀孔雀补子。

    正是顺天府尹朱鄂。

    朱鄂从前是云贵副总兵,若不是被圣上调回上京,这会只怕已升至总兵了。

    朱鄂在云南领兵退敌时,谢虎申还光着腚玩儿泥巴呢。这会见着幼时崇拜的大将军,哪儿还敢坐在马上逞官威?

    麻溜地下了马,拱手作揖,道:“下官见过朱大人。”

    朱鄂略一颔首,却不看谢虎申,一双锐目不偏不倚地定在顾长晋身上。

    许鹂儿案,杨荣在狱中反告他胡乱判案。北镇抚司的人不敢真缉拿他,但这盆脏水的确是泼到了他身上。

    顾长晋走金殿后,许鹂儿案得以重审,定谳后皇上将新判牍公告天下。

    那新判牍朱鄂也曾阅过,看完后,只觉笔底生锋,字字带刃,颇有些震撼,恍然明白皇上为何会看重他。

    朱鄂如兵刃般冷硬的眉眼稍稍一暖,道:“今日之事,劳顾大人随本官回顺天府做份记录。”

    顾长晋恭敬地应“是”,阔步跟上朱鄂。

    几名衙役用草席卷起地上的尸体,放入担架里。他往其中一卷草席望了眼,旋即淡漠地挪开了目光。

    东厂的掌刑千户,是杨旭在东厂的左膀右臂,也是当初在北镇抚司对金氏施以酷刑之人。

    ……

    一场轰轰烈烈的万民“请愿”就此平静落幕。

    但顾长晋知晓,这事仅仅是个开头。

    想要杨旭死的人,尚有后手。

    而他,大抵是这后手中的一环。

    顾长晋从顺天府出来,天已擦黑。

    横平驾着车回顾府,才将将转入梧桐巷,便发现了巷尾那几棵枝叶扶疏的老梧桐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

    横平认出那是柳元私宅里的马车。

    “主子,柳公公来了。”

    顾长晋丝毫不意外,马车在顾府大门一停稳便下车往柳元的马车行去。

    与此同时,那马车的车帘子从里掀开,露出一张精致靡丽又难辨雌雄的脸,眉心那点朱砂痣更是让那人多了点儿妖异。

    柳元笑吟吟地望着踏着夜色行来的男子,温声道:“顾大人,久仰了。不知咱家可否请顾大人上车一叙?”

    虽成了阉人,但柳元的声音极有辨识度,幽咽婉转,是一把难得的青衣嗓。

    顾长晋道:“柳公公大驾光临,想是为了杨督公而来。”

    柳元脸上笑意不减,道:“没错,咱家今夜是来同大人谈一笔生意的。”

    说着,亲自给顾长晋开了门,“顾大人请。”

    顾长晋利落上了马车,柳元给他递来一盏温度适宜的茶盏,见他眼都不眨就呷了口茶,笑道:“顾大人好魄力。”

    寻常人怎敢喝头回见面的人递来的茶盏?

    顾长晋喝下那茶,便是在展现他的诚意,他信任他。

    或者说,在对付杨旭这件事上,这位顾大人信任他。

    “不知柳公公想做什么买卖?”顾长晋问。

    柳元道:“顾大人成亲那日,咱家曾给顾大人送去了一封密信,咱家猜那信顾大人大抵已呈给了大司寇。”

    说到这,他眼皮微抬,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这位顾大人与下放到大同府的管大人于金殿告御状后,两人便彻底入了嘉佑帝的眼。

    这两个年轻人身上都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柳元原以为顾长晋收到那信,便会急吼吼地借着许鹂儿的案子将杨旭告上金銮殿。

    可他没有。

    甚至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查到他身上来。

    柳元知晓自己被人监视时,很是惊诧了一番,惊诧过后,又是一阵由衷的赞赏。

    难怪那人要他将证据送与这位大人,而不是其他几位权力更大的刑部堂官。

    杨旭自打成了裴大掌印的干儿子后,手握权柄,伤天害理的事可没少做。

    这些年,单是他收集到的罪证便足有一箩筐。

    可那人只让他送出一封不痛不痒,完全不能置杨旭于死地的密信。

    初时柳元尚且不知那人的用意,眼下他倒是明白了。

    那封信,是个考验。

    若顾长晋没通过考验,那今日柳元也不必来这梧桐巷等他了。

    顾长晋没说那信如今在何人手上,只平静问道:“柳公公今日可是又有‘密信’交与我?”

    柳元推过来一个木匣子,道:“顾大人想要的东西都在这。咱家将这些证据尽数送与大人,只求大人一事——”

    “大人今夜从不曾见过咱家。”

    顾长晋并未打开那匣子。

    他望着柳元,慢声道:“柳公公是杨旭手里最得力的干儿子,为何想要借刑部的手扳倒杨旭?”

    柳元道:“良禽择木而栖,咱家虽是杨旭的义子,但咱家的主子却不是他。至于咱家的主子是谁——”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以顾大人的能力,应当很快便会知晓。”

    柳元不会说他背后的人是谁,这点顾长晋早就料到,也不多说,只问了个十分突兀的问题。

    “钟雪雁可是你们派人杀的?”

    车厢里静了半晌。

    柳元含笑的面庞有那么一刹那,多了点意味不明的神色。

    “是。”他应。

    这个“是”落下,又是一阵沉默。

    秋夜月光似霜白,透过梧桐枝桠落下斑驳光影。

    顾长晋抬起眼,缓声道:“为了让杨旭翻不了身,你们倒是无所不用其极。许鹂儿与钟雪雁,好不容易逃离了牢笼,又落入你们的算计里。你们从一开始就拿她们当死棋。”

    “她们是棋子,难道我与大人就不是棋子了吗?”柳元精致的眉眼渐渐拢上一层淡漠,“顾大人,身在局中,对旁的棋子起怜悯之心可是大忌。那日在驿站,若非咱家的人知晓不能伤你,你现下兴许还躺在榻上不能起身。”

    顾长晋眉眼一冷,道:“那人伤了内子。”语气听着竟像是在兴师问罪。

    柳元挑眉。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厂卫的耳目遍布大胤的每个角落,据他收集到的消息,这位顾大人与他的妻子实则没甚感情。

    柳元面不改色地拱了下手,语气真诚道:“咱家替我那愚钝的下属同顾夫人赔个罪。”

    顾长晋不接他这话,只淡淡颔首,接过那木匣子下车。

    树影笼罩着他,在顾长晋深邃的脸落了一层阴翳。

    他没回头,停了几息便沉着眸问:“在你们的棋局里,许鹂儿如今可是成了废子?”

    柳元一愣,须臾,深深望着顾长晋被黑暗吞噬的背影,道:“顾大人放心,许鹂儿的确是废子,我们的人不会再动她。”

    顾长晋这才大步离开。

    回了顾府,他将这木匣子递给横平,道:“将这木匣子送去书房,好生盯着,明日我要带去刑部。”

    话落,他大步往六邈堂去。

    柳元出现在梧桐巷,六邈堂那头必然会知晓。

    他必须去同徐馥主动交代他与柳元的对话,以及今日发生在东华门的事。

    柳元说得对,许鹂儿、钟雪雁是棋子。

    他,又何尝不是?

    ……

    寒衣节一过,上京便下了十来日缠缠绵绵的秋雨。

    雨水将东厂阶前的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当日万民请愿的余波仍在。这些时日,顺天府与刑部的人三番几次进出东厂,连都察院的言官都去了几位。

    盈雀性子最是嫉恶如仇,每日都要跑去外院打听消息,回来能同容舒唠嗑一晌午。

    “听说刑部这些年秘而不宣地收集了许多杨旭的罪证,今儿是铁了心要将那杨旭还有他的党羽绳之以法呢!若他真下大狱了,婢子也要去凑个热闹,扔他一把石子。”盈雀笑道。

    容舒却笑不出来。

    前世并没有什么钟雪雁自尽的事,她救了许鹂儿,却又死了个钟雪雁。

    东华门百姓暴动这事让容舒彻底瞧清楚了,杨旭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迟迟早早会倒台,许鹂儿或者钟雪雁不过是那些人多年筹谋中的一环。

    又或者说,对那些人来说,这两个无辜可怜的姑娘,不过是用来煽动起民愤的棋子。

    她们的死,是一手“妙棋”。

    “听说这次告倒那杨旭的一些罪证就是姑爷暗访回来的,”盈雀忍不住竖起个拇指,“姑爷可真厉害哩。姑娘,您说姑爷这次能加官升职吗?”

    清蘅院与秋韵堂的下人最爱互别苗头,盈雀是清蘅院的人,自是看不顺眼秋韵堂那些人整日里把那蒋家大公子挂嘴头。

    姑爷若是能升官,定能气死秋韵堂的人。

    能从六品小官升到五品也好呀!

    盈雀的话倒是叫容舒微微出了会神,明年顾长晋可是连跳两级,从六品刑部员外郎擢升到都察院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

    容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顾长晋在斗倒杨旭的风波里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张妈妈从屋内掀帘子出来,容舒回神,忙起身道:“可是阿娘醒来了?”

    张妈妈颔首,十分高兴道:“夫人说她想吃点儿碧梗粥,老奴这就去让厨房的婆子煨上。”

    容舒闻言面色一喜,一手拎着裙裾,一手捧着木芙蓉进了屋。

    沈氏早几日便醒来了,醒来后大抵是身子太虚,一点儿食欲都无,这两日都只能喝点儿汤水。

    今儿想吃碧梗粥,想来是身子在见好了。

    容舒把新摘的木芙蓉插入床头小几的花瓶子里,擦干净手便拉过一张酸枝木绣海棠花样圆凳坐下,对沈氏道:“阿娘今儿感觉可好些了?”

    沈氏由周嬷嬷扶着靠在大迎枕上,嗔道:“自是好多了,过两日大抵能下床透透风。再不出去走走,我怕我这骨头都快要霉掉了。”

    容舒可不依:“那不成。孙医正说了,至少要再躺十日呢。再说,前几日又下了雨,外头的风都凉丝丝的。”

    沈氏也知晓自己这趟是吓坏女儿了。

    前两日她醒来时,昭昭就坐在贵妃榻上看账册,见她睁眼了,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掉个没完。

    她这姑娘自小就稀罕她的金豆豆,等闲不轻易哭,那会就同个小孩儿般嚎啕大哭,可把沈氏心疼得不得了。

    沈氏心下一叹,道:“成成成,阿娘再躺九日,之后咱们便搬到京郊的庄子去。”

    容舒怔楞了下,唤了声“阿娘”。

    沈氏这趟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许多事都看开了。

    “你回来侯府半个月,都快要把秋韵堂同荷安堂搬了个半空,外头的秋风都没得你厉害,再不走,仔细旁人要拿扫帚赶你出去。”

    容舒道:“那些东西本就是阿娘的,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您还有几幅字画、几块好墨、并几匣子——”

    “那些东西阿娘这里还有不少呢,你行行好,就此打住罢。”沈氏好笑道:“阿娘的账册你不是都翻过了么?”

    容舒清点过沈氏的账册方知晓自家阿娘手里头阔着呢。

    当初外祖父把沈家半数家产捐出去后,余下的家产一分为二,五成留给舅舅守住沈家的家业,五成都给了阿娘。

    只外祖父留了个心眼,那五成家产里只拿了两成做嫁妆,余下三成让阿娘私下藏在了扬州府,连舅舅都不许说。

    然阿娘钱多,不代表就不能要回被人拿走的东西。

    容舒笑眯眯的,也不同沈氏说她今儿又从父亲那里捞回来两锭古墨。

    “阿娘说搬去庄子住的事儿,可是真的?不骗昭昭?”

    “骗你作甚?”沈氏白了容舒一眼,道:“我若是不去庄子住,你便是回了梧桐巷也睡得不安稳。”

    沈氏言出必行,到得能下床了,便差人打点去庄子的东西。

    临行的前一晚,容珣过来清蘅院,几度欲言又止。

    自从沈氏醒来后,他早晚都要来清蘅院坐上片刻,沈氏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年轻时还会因着他对昭昭不够好,同他吵几嘴的,可随着昭昭长大,她的心也淡了下来,连同容珣吵架的念头都没了。

    这几日也是如此,容珣大抵也习惯了,也不恼,在榻边坐足了两刻钟方离开。

    沈氏靠坐在榻上,道:“侯爷有话但说无妨。”

    她瘦了许多,明艳如海棠的脸了无血色,多了点羸弱的意味。

    容珣看着她,温和道:“你准备去庄子住多久?”

    沈氏语气淡淡:“等我在庄子把身子养好了再说罢,我这身子没个三五年大抵也养不好。只侯爷放心,容涴成亲时我会回来看她出嫁,她既然要从清蘅院出嫁,我作为嫡母,又怎能不在?”

    昭昭费那般大的功夫替她这个主母争个面子,她自然不会拂女儿的意。总归等容涴出嫁了,她也会回庄子去。

    容珣听出她的意思,默了默,随即放轻了声音,道:“珍娘,你说我们还能回到初成婚的那一年吗?”

    沈氏先是抬眼微怔,旋即像是想到什么,笑了笑,道:“容珣,你莫要同我说,我这遭死里逃生令你觉着你心里头有我。”

    容珣沉默不语,瞧着竟像是默认了。

    沈氏的笑容里难掩讽刺。

    当初他要纳裴韵时,她早就同他说清楚了,三个人的婚姻太挤,她愿意退出来,成全他与裴韵。

    就当自己是来侯府做买卖的,而不是来同他结发成夫妻的。

    “容珣,你若心里有我,不会在我有孕时纳裴姨娘,也不会任由你母亲将昭昭逼离侯府。你心里无我,从来无我。日后,这样的话休要再提,我不想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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